温庭筠和鱼玄机:第十一章
2019-06-03 14:3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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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酒肆雅集

左公子知鱼玄机好酒,他向她发出邀请。

酒入盛唐,浇开的是时尚之花,催生盛唐之音。杜甫诗云:“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醇郁的酒香飘洒长安酒肆,激发出诗赋的璀璨光彩。鱼玄机以诗歌为命,也同样嗜酒如诗。她时常在自己道观后院的临水小阁亭内,于妙造的自然境界中独自一人小酌,黄酒、葡萄酒是她的最爱,甚至写诗至夜,也不乏狂饮荥阳窟春、剑南烧春那样的白酒。道家庭院的黛瓦粉墙且将尘市的喧嚷隔于脑外。玄机独处这溪亭日暮,在命定的曲折与个性的率真之间徘徊。黄昏的落日时常观赏她在草木枝蔓中飘悠,“且看欲尽花径眼,莫厌伤多酒人唇。”她的郁忧泪痕点缀于渠与石、轩与竹之间。酒气萦回在灵动的花草与渠水之上,飘荡的酒气从她的小口吐呐,又升绕亭顶,环萦在她周遭,她“对酒都凝望,吟诗正忆渠。”她在想,左明良咋知自己好酒?莫不是从诗句中获知?抑或绿珠告之?

大唐社会开放,唐人的心襟也多宽敞。中晚唐的时代精神已不在马背上,诗赋也从边关冷月走向歌楼酒肆的放纵,豪迈从边塞折返关中。典雅、闲适、爽朗与多情的诗词歌赋弥散于宫苑,飘荡在诗馆教坊,悠然于道庙驿馆,飘飘于酒肆棋亭,诗酒合一,直入心境。

女子饮酒,在唐代颇为时尚。在长安的东、西两市及其附近的大街,酒楼林立,歌坊昌繁。“饮妓”、“酒妓”的出现,到了中晚唐,已不再是单纯的歌舞表演了。她们成为酒令游戏的参与者,使唐代嗜酒风尚与酒令艺术互为应动。因饮酒所需,酒令艺术之繁荣,又使酒令与诗歌的整合,催化为中晚唐词牌曲调的兴起。温庭筠就好酒,他“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不少酒肆歌楼,饮席间多有其词。温词在酒肆有音乐相侑,歌舞唱酬。鱼玄机随温庭筠去过豪华酒楼,也受其影响,喜看酒中唱词曼舞……

这天,左明良宴请鱼玄机到酒肆饮酒,玄机应诺,相邀密友国香一道赴宴。

这是长安城内一家很有名的酒楼,胡姬当垆,酒楼装饰镶金漆银,一派珠光宝气。楼檐飞翘,窗户横格精致。红木案几,色泽鲜亮。蒲团锦绣,宴坐讲究。围屏透雕,精美典雅。从装修上看,这是一家豪华的酒楼。

鱼玄机脱下道袍,换上中唐以来颇为时髦的窄袖衫襦。她襕裙高履,更显雍容高贵。国香如飞出闺笼的艳鸟,也十分重视这次宴乐。她穿大袖宽衣,长裙丝履,一派复古的丽人美姿。她携一书生前来,这书生也是一表人才,面白齿洁,身段风流,穿一领绿色长衫。他斜眼一看鱼玄机,便露出几分情色。

左明良早已在酒楼等候,他白色长衫,容光焕发,今天显得特有精神。

长安的酒宴多在中午。今日之宴,菜肴十分讲究,可用一诗句证实左公子宴请出手不凡。“玉盘初鲙鲤,金鼎正烹羊。”这鱼与羊的结合,正是一个“鲜”的考究。可见今日菜肴以鲜嫩为主,加之果品珍馐,花红菜蔬,俱已摆全。非但如此,饮酒时不仅有箫弦之乐相奏,且有胡姬歌舞一展妖姿。

中唐以后,唐人改变案几分餐习俗,雅集酒肆多喜合桌围坐。四人款款落坐,案面中央放有一铜香花炉,可温黄酒。精美瓷杯中已飘绕出晕晕茶雾。左公子一脸堆笑:“两位姐姐少坐拜茶,片刻之后,薄酒三杯以表心意。”国香捱着那白面书生肩旁坐了,她向左明良介绍道:“这是今年及第进士成炜成公子。”玄机见成炜一脸风流样,对他不怀好感,插上一句,冷冷地说:“恐怕也是打通显要的关节,通过‘行卷’、‘请托’获取功名的吧。”说这话,玄机心中也是对才高八斗的温飞卿不能及第鸣不平。

成炜见玄机对自己有看法,正要解释,被国香拽了一下衣衫。

“两位姐姐今天可是光艳丽人啊!”左明良赶紧转开话题,他知道赞美女人在此宴乐席间应是不败的话语。

“不要叫我姐姐。”鱼玄机嘟了一下嘴。

“哦,哦,小生这厢陪罪了。”左明良还是一脸的微笑。

“国香艳服复古,玄机的襦衫时髦。”成炜见缝插针,赶紧抢过话题。

他为了博取玄机好感,特想显示自己见多识广。他轻咳一声缓缓说道:“我朝的服饰多借鉴胡服,国香与玄机的发型高髻盘鬟便受此影响。而国香的这身装束大袖长裙则是汉代盛行的艳服,我朝大中初年复魅,近年来亦有流行趋势。这有长袖善舞的洒脱,符合国香喜好美艳外露的个性。玄机是诗人,窄袖衫襦有内敛的文墨底蕴及内秀风韵,此装扮最符合我大唐服饰之时尚。有诗曰‘袅娜腰枝淡薄妆,六朝宫样窄衣裳。’这香衫窄衣也最能显示玄机妹妹婀娜身段的细腰玉姿。”

国香对着成炜娇嗔一笑道:“你这是在赞我玄机妹妹贬我哟!”

左明良打个圆场说:“国香复魅古典,别有韵致。你这腰虽不似玄机纤细,但也丰泽圆润,符合我大唐的审美旨趣。诗云:‘罗裙窣地缕黄金’哟,国香的拂地长裙正是我大唐贵妇优游闲适的生活写照啊!”左明良紧接着对着国香说道:“你看你的发型,髻鬟飞动高髻,似为半翻髻,有胡汉结合的韵味,具有李贺诗:‘香鬟堕髻半沉檀’的风韵美姿。”

说到这里,左公子看了玄机一眼,又说道:“也有温飞卿所说的‘高髻名风髻,上有翡翠翘’的丰神!”

“你赞美国香姐姐,为何看我?”鱼玄机噘着嘴对着左公子说道。

成炜赶紧接过话题:“玄机妹妹,窄袖红裙,确是‘琴瑟罗裙金缕腰’啊!既有展示身段的窈窕,且兼具雍容与瑰奇的审美意境。我朝贵妇裙裾尚红尚长,是瑰丽之美的表现。这是以我大唐境域开放分不开的。女性服饰的讲究,大抵可分为几个层次:高祖、太宗,区分服色以显示官阶品位的高低。官员以紫、绯、绿、青四色及相应佩饰界定官品高卑的章服制度直接影响女性服饰的颜色。我朝贵妇多喜鲜艳,尚紫、红;另一个层次,则是我朝服饰深受‘胡服’影响,有袒胸露乳的裙装,又如高髻盘鬟中的半翻髻、回鹘髻现象;再一层次便是服饰在发展变化之中,初期窄衣大袖、长袖高履。中唐发展为窄袖衫襦、长裙软鞋。近几年又出现汉魏风格的大袖宽衣、长袖丝履的‘复古’一派。这些服饰的变 化并非直线演进,而是交叉迂回的。因此服饰的多样性仍是我大唐最生动的画面。”

听着成炜款叙服饰,国香鬓发上弯曲的几丝黑发垂落在耳际,随她频频点头而晃动,她眯着眼痴迷迷地望着成炜。

左明良笑着点头称赞:“兄所言极是。”

玄机暗自怔思:这白面书生识见甚广,看他那情色,是个情种。

此刻店小二送来上等的黄酒和葡萄酒,佳酝上桌,气氛顿时又活跃许多。“葡萄带曲红”,“宽心应是酒”。真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暖风吹得美人醉”。

左公子兴高,要了一大盘新出炉的胡饼,面脆油香的胡饼,酥麻鲜脆。胡饼虽源于西域胡族食品,一经接纳加工便深受唐人喜爱。长安东、西两市的坊曲巷口都有规模不等的胡饼铺。据说很多官员上早朝时,见胡饼铺热气腾腾,抵不住那脆香四散的诱惑,便使人买之,以袍袖啖之。官员们口口相传:美食矣,美食!

鱼玄机最爱吃胡饼,油香扑鼻,她小嘴一张一闭,吞了吞口水,笑着说:“昔日白居易就喜爱胡饼,他说:‘胡麻饼样学京师,面脆油香新出炉。’”

“可见还是长安的胡饼最香。”

左明良笑道:“诗人与胡饼还真是有缘,皮日休的胡饼诗更妙,他说:‘胡饼蒸甚熟,貊盘举尤轻。茗脆不禁炙,酒肥或难倾。’”

“饮美酒,尝胡饼,来来来,干一杯吧!”左明良一边斟酒,一边热情地张罗吆喝着。

长安这家酒楼,胡姬当炉,颇能吸引酒客。此刻胡姬起舞,旋转翩跹,妖艳如蛇,美奂如风。长裙连理带,广袖合欢襦,酒肆一派喧哗。

“怪不得李太白迷恋长安的酒肆,醉意于酒肆的胡姬。真是‘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鱼玄机看着胡姬翩翩起舞,笑着说:“何处可为别,长安春绮门。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

胡姬的舞动煸起一缕缕和暖的熏风,在吹拂着酒客的惬意。酒气弥散楼阁,酒令声声,词牌小曲唱韵悠悠。此种氛围,焉能不使艳舞之下的红男绿女酒醉情迷?

成炜狂饮几口,有些色迷迷地看着鱼玄机,为进一步显示自己的识见广博,他得意地介绍说:“西域胡人流寓我长安,虽居处不限于一隅,然则多聚西市附近。西市在我长安的闹热超过东市,此处占有两坊之地。西市周围的第三街在武德年间就立有胡袄寺;西市附近正北面醴泉坊还有波斯王设立的胡寺;附近第四街的怀远坊有粟特胡人世家的宅邸。而我等今日宴乐之酒楼以及周边酒肆林立于西市,乃是西市胡姬众多的因素,故有‘太宗到西市饮酒,持碗饮之,须臾酒尽’的传说。”

国香是率性之人,她喝了几杯,有几成醉意,她哪里见容成炜向玄机讨好,她拉扯着成炜衣角说:“好识见,好记性。你哦!为何不对我说?讨厌。”

这成炜撑着颜面故做正经地对着玄机说了一通后,也酒性上脸,他想摆脱国香的拉扯,站起身来,不料却踉跄摇晃一下,他红着脸又被国香拽入蒲团入坐。

几口酒一下肚,那国香便涨红了脸,她有些激动了。她夫君经商,时常在外,她独处闺楼,迷念思情。她这年龄,正是婚后性欲孟浪的时段。此时她酒色升性,心性如潮,她哪里把持得住?借着酒色,她半醉半醒,竟然一头歪倒在成炜的怀里,高髻飞动,云鬓散乱,散落在她耳际前额的弯发遮蔽不住她的媚眼,在成炜怀里色迷迷地放射出情欲的火焰。她的头在成炜的怀里不停的扭动,她嘴唇一张一合,吐纳着酒香的气息。

鱼玄机的酒量显然比国香大些,她畅饮了几杯,也是绯红上脸,本想多呆一下,与左公子诵词唱和。但一看国香这样子,已经乱性。心想:我虽心性上头,但还有些许的自持力。四人当中,我在长安熟人较多,适才见有面熟之人上楼,这酒楼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相识相知之人亦有不少。在众人面前,切不可乱性,千万不能在此丢人现眼。

想着,鱼玄机挑下眉头,她对着左明良说道:“今日宴乐,甚是欢畅。公子的宴请的确高档,心意我领了。我看国香姐不胜酒力,我得赶快搀扶她回去。不然,捱到夜禁,还真不便回去。”说着她向左明良眨眨眼,便站起身来,对着成炜低头皱眉道:“不可在此贪欢,姐姐已醉,是你送还是我扶?”

成炜抱搂着国香的手一下子松开了,他有些尴尬,抬头对着玄机假笑一声:“哦!还是我来送她回去吧!”说着他拉扯着国香起身,半搂着国香,扶她下楼。

鱼玄机看了看在一旁有些茫然的左明良,淡淡一笑:“酒楼乃广庭瞩目之处,此处多有相识或面熟之人,在此醉后多有不便。公子,我们还是走吧?”

左明良像个大男孩,不解地看着玄机,他涨红着脸说:“再喝一杯吧?”

其实,玄机虽饱读圣贤诗书,但她也不是圣人。她自知在这艳韵情色的场景,玉浆琼液的美酒若再喝几杯,她情思孟浪也会奔涌于胸,再过一个时辰,她就会像国香一样不能自已。届时酒色上来她也会扑进左公子的怀抱,趁现在还有些许的自持和定力,她必须退席。但,又感到对不住左公子,她无奈地笑了笑:“好!我喝。”她拿起酒杯,将左公子斟满的一杯酒一口吞下。然后莞尔一笑:“走!”她主动上前拉着左明良的手,硬拉扯着这位不愿离去的左公子走出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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