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梅开二度

想当初，鱼玄机是何等的真纯，她为自己的初恋坚守了多少年的本真，其情至今不渝。她奉献了童贞，换来的是一把又一把的热泪。她矜持，她羞涩，她痴迷，她文质彬彬。她的至臻至爱一再碰壁，她生活在这世上，她连为人妻为人妇的资格都没有，世道不公哦！甚至小妾的地位于她而言也是一种奢望。她对这个社会如果还存在幻想，她就不是一位正常的女人。心灰意冷、好色出轨甚至报复男人，可能就是她对这个万恶的男权社会抗争的本能的唯一路径。她的情爱令人心酸令人同情，可叹可敬亦复可歌可泣！

尽管鱼玄机春心萌动是其青春本色。她这年龄也是单身女子孟浪的阶段，但才艺自恃甚高的美人很难相中情郎。如果没有性爱经历，她或许还能把持住生活的节奏。但在这咸宜观清幽的庭院雅室，单身女读艳情诗，月下一人独吟，月影之下，琴瑟断裂，她情涛如海，孟浪奔涌于胸，长夜难眠啊！她在卧床上辗转反侧，心痒痒哟！

在访客中，太原人左明良已入她法眼。左明良相貌不如李子安俊朗文雅，相貌平平却多了几分硬朗，有男子汉性感的青春活力，身形却也伟岸。鱼玄机在心里想，他的身高与我的颀长形体也配，她笑了。玄机这一寻思，也偷着乐了一把。

正想着呢，侍女绿珠进屋说“左公子来了”。

“快请进茶室。”

左明良是北都太原府富贵人家的子弟，来京应试。按理应闭门读书，却频频出入道观，围着玄机转。看他眼神发光，知他心中有情。玄机热情待他，给他更大的勇气。

玄机心中小鹿乱撞，可在外表风貌上却要做出一副怡情安性的样子。她以逸待劳，细心观察，看左明良如何动情。玄机沏茶，睫毛遮盖着眼睛，她只向下看茶具，不正面看左明良一眼，睫毛扑闪扑闪着，玄机一手掩住道袍宽袖，一手提壶冲茶，漫天法雨，激荡在壶内，由壶内缓缓淌入茶碟。玄机玉手轻轻一推茶碟“吃茶”。仍然不看左明良，淡淡地说：“你时常出入道观，这会影响科考的呀！”“不碍事。”左明良爽朗应答：“昔日白乐天尚茶，自号‘别茶人’。有诗曰：‘故情周匝向交亲，新茗分张及病身。红纸一封书后信，绿芽十片火前春。汤添勺水煎鱼眼，末下刀圭搅麹尘。不寄他人先寄我，应缘我是别茶人’。”

低头冷眉的鱼玄机一听诵诗，神色转为怡然，诗歌是她的生命：“生拍芳丛鹰嘴芽，渗入菲菲满碗花。”她把刘禹锡的“尝茶”诗略改了一下。

“有进乘兴寻师去，煮茗同吟到日西。”左明良还是那样兴致勃然。

鱼玄机忍不住，抬起头浅浅一笑：“你与我不同，你是求功名之人，前程不可限量。小女子我习白乐天、温飞卿诗词，爱酒不嫌茶。我朝自德宗贞元之后，嗜茶之风盛行，茶之风尚虽与禅寺密切相关，但禅茶风行也必然影响道观。我于百无聊赖中借茶打发日子，已是‘暖床斜卧日曛腰，一觉闲眠百病销。尽日一餐茶两碗，更无所要到明朝。’我诵诗一首，饮茶一瓯。身心无系，命体茫茫如虚舟，只怕是以茶陶冶不了性情。身体既未安妥，且会波及于你，搅扰了你哟？”鱼玄机瞧了左明良一眼，爱怜之光一闪，从长长睫毛的闭合中眨眼闪现，她垂眉淡淡地苦笑道。

“姐姐不必气馁，如此看淡人生让小生惭愧万分。”左明良比玄机小一岁，他不知玄机这是退一步以便进一步观察他。此时，左明良的茶兴诗兴甚高：“姐姐谈茶理，让小生敬佩万分，我见你调茶、冲泡、接客、献茶，举手投足，一招一示，款述茶情，饮茶诵诗，堪为一流。佩服，佩服！三巡之后，品论茶的品第，结合人生悟道，精当概括。姐姐人品一流，诗茶一味啊！”左明良面上焕发荣光，一派钦佩之意洋溢在脸上，挡都挡不住。

“你过奖了，这是参加茶会，于雅集中品茗赋诗之心得。小女子不如流啊！”玄机睫毛扑闪一下，内心窃喜，抬抬头，美眸中闪现出满满的柔情。她虽比左明良大一岁，从内心里她可不想以姐姐自居，其实左公子早已是她心中的白马王子。

鱼玄机是何等的风情，但她毕竟是过来人，诗书文化围缠她，使她不会像昔日那样一见钟情喜形于色。她转念一想，还得等一等。旋即那温柔的目光中略带忧虑：“诗茶一味，精力、学业与时光耗费？”玄机嗫嚅着低声说，忧思一闪，欲言又止。

左明良看着鱼玄机在诗茶闲境与礼教信理之间徘徊的模样，哈哈笑着说：“进道观饮茶气定神闲，饮茶不会影响读书，与你品茗有助诗兴啊！”

鱼玄机哑然失笑：“品茶若能助你科考，小女子三生有幸耶！”

左明良兴高，透过茶烟袅袅，伸手拉住玄机“走，今日阳光暖照，我们到骊山一游！”

玄机缓缓地从他掌中抽出手来，“艳阳高照已多日，今日道观有法事，改日我们去游，如何？”

吃过一次亏，她知落红无情以及情伤后果，她对男人还是有所顾忌……

两个女人在一起窃窃私语，如此亲热，话语的契入不是谈服饰靓妆便是关注男女私情。国香是玄机少年时的好友，现为商人妇，已是体态丰盈，雍容可丽。多年不见，国香近来听闻鱼玄机在咸宜观主持，便频频来访。一来可以拜神求仙；二来可会会玄机，打发无聊时光。

“哟，妹妹穿这身道袍，丰神韵味十足啊！”国香比玄机大一岁，舞动着手绢，一扭腰说话已有美妇的丽态。

“姐姐别来无恙哦！”玄机道个诺。

“幼微妹妹，你呀你，还是这样文质彬彬。姐姐我好啥？我这腰哪像你，腰枝如弱柳，盈盈可握。哪位男子获得你，三生有幸哪！”国香见过世面，说话让人蜜醉。

“姐姐快进屋谈”玄机感到在道观庭院说这多有不便，她赶紧将国香迎进内室。

国香的话，鱼玄机喜欢听，她今夜留国香在卧室谈私房话。

“妹妹，你这形单影只的，一人孤单哦，找个人嫁了吧”国香望着玄机内室墙上的淑女画像，快人快语地说。

“姐姐，男人多是口蜜腹剑。一旦追到手，很快喜新厌旧。有几位有仗义有担当的，说实话，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哟”鱼玄机扁扁嘴低声说道。

国香停顿了一下，看鱼玄机那副楚楚怜人的样子，说：“你不能总是这样伤情，对自己过不去啊！”国香看了看这些精致的家具和典雅舒适的装饰，突然一转念，说：“要振作起来，不然会坏了身子的，姐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玄机急了“但讲不妨，你讲，你讲。”

“妹妹我看你在这道观做观主便好，比嫁任何男人都好。女冠社会地位高，供养的人多的是，生活上你大可无忧无虑。你是自由身，比闺阁之女自由多了。你怕什么？为何要伤春悲秋，痴恋男人？实际上，哪个女子不嚎春？只是闺中女人不敢说而已。你怕什么，男人玩弄你，你可以报复他的呀！你为何吊在一颗树上呢？那臭男人负心郎有什么好怀念的？”国香直截了当，一番率性言词让玄机别开生面。她低头沉思，

似有所醒。

“多找几位，要及时寻乐，卿卿我我的，亲热可以，但情思不要轻易下水，嘿嘿！”

国香的劝说，让鱼玄机一夜未眠。

这一次是玄机主动，她约左明良上骊山一游，但提防之心还是有的，她带侍女绿珠一块去，三人行。

艳阳高照，三人一路说说笑笑。骊山岩坡虽陡峭，但山势雄劲，放眼望去，山形如苍黑骏马，黑马为“骊”，故名骊山。骊山系秦岭山脉的一个支脉，东西长约五公里，南北宽约三公里。在长安东面，骊山近在京畿，山峰耸峙，山形矫健，松柏苍郁，绿树成荫，源源不绝的温泉四处流溢。周、秦、汉、唐都在骊山上建有温泉行宫、幽苑御馆。相传周幽王在这里建骊山宫，与宠妃褒姒幽处于此。骊山一线周围建有烽火台，著名的“烽火戏诸候”就在这里演绎。秦始皇在骊山用石头砌起温泉池，史称“骊山汤”。汉武帝时扩为离宫。盛唐时，阎立本在骊山主持建造“汤泉宫”。风流天子唐玄宗扩建为以温泉池苑为中心的“陪都”，并改名为华清宫。清宫殿建在温泉池附近，又称华清池。

左明良见这山形山势矫美，身旁鱼玄机婉丽，心性大爽，他向玄机介绍道：“当年华清宫规模之大，你可想象不出。”

“哦！”玄机撩了撩额前几丝被风吹弯的秀发。

“那时华清宫的亭台殿阁从山脚一直排叠到山顶。宫殿朝北，正门叫津阳门，有飞霜殿、宜春亭、九龙殿、羯鼓楼、玉女殿、集灵殿、朝元殿、老君殿、长生殿、斗鸡殿、四圣殿等。玄宗皇帝每年冬季都要偕杨贵妃来过冬，第二年季春才返长安。可惜安史乱起，华清宫遭洗劫，不少宫殿被毁。上到半山，你可在松柏苍郁中看见断垣残殿。”

“我听说当年华清宫修建得壮丽无比。朝元阁峻伟直通秦岭，羯鼓楼高可俯视渭水。张继那首《华道宫》道出离乱景象，诗云：

天宝承平奈乐何，华清宫殿郁嵯峨。

朝元阁峻临秦岭，羯鼓楼高俯渭河。

玉树长飘云外曲，霓裳闲舞月中歌。

只今惟有温泉水，呜咽声中感慨多。”

“你真是诗歌才女啊！诗歌是你命，你熟读我朝诗篇岂止三百？”左明良对鱼玄机佩服至极。

“李商隐把华清宫之弊端与我大唐由盛而衰之颓败遣怪于杨贵妃是不太公平的，我虽对杨贵妃当年的做派及华艳奢丽很不舒服。但男人的江山还是应由男人担当。”鱼玄机听左明良称赞自己，心中甚是高兴。情趣所至，接着说：“你看李商隐这诗：

华清恩幸古无伦，犹恐娥眉不胜人。

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暂蒙尘。”

鱼玄机笑着解释道：“杨贵妃被玄宗宠爱备至，这的确无与伦比。但她的美丽，我看李商隐这一点也说得对，恐怕不能算最美丽吧？难免被西周的褒姒讥笑，她的倾国倾城应在褒姒之下嘛？我真的看不怪她，但李商隐把江山由盛而衰胡骑之乱归责于杨贵妃，却是为玄宗解脱。这明明是男人之责嘛？”

“是的，是的。姐姐所言极是！不过骊山风光依然无限啊！宫阁还有，别馆虽旧，轩亭立于池畔，仍然可游可览。”

鱼玄机牵着绿珠，与左明良边走边说，但见树木葱茏，宫阁亭楼掩映在绿荫之中，郁郁苍苍，风光撩人啊！山上多温泉，玄机见山坳处有一温泉水池，好在旁边有溪水流入，温热适度。水中有五颜六色的小石子，看上去甚是喜人。玄机今天没有身着道袍，她换上红色长裙。唐女多尚红嘛。此刻她见温池水清且浅，便像儿时一样，快乐地把裙子的下摆掖在腰间，侍女绿珠也绾起裤脚 ，甩掉鞋子，与她一道赤脚下水嬉戏。鱼玄机快乐如女孩，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她只顾专心捡拾小石子，竟然把旁边的大男人左明良撇在一边，忘了同行中这位高大的男友。左明良摇头微笑着，他悄悄地走到池边，扔一小石入水，鱼玄机玩水玩得高兴，一石落水惊她一抬头，见一大男人站在她身后，“呀！你吓我一跳！”左明良嘿嘿地笑“当年杨贵妃也在这温泉池浸泡游戏过。”“真的？”鱼玄机笑容可丽，她撇了撇嘴“我不喜欢杨贵妃。”

“你是嫌她体态雍容，有些肥硕吧。”

鱼玄机一抹秀发说：“她就会跳舞，不如梅妃江采苹淡雅袭人、清丽如玉。可惜玄宗老眼昏花，被杨玉环的肥硕迷醉。”

一提起这些绝代美人，左明良也来劲了。他笑道“你喜欢江采苹，那是她与你一样有诗才啊！”

鱼玄机菀尔一笑“江采苹被冷落后，写有一诗，诗曰：‘撇却巫山下楚云，南宫一夜玉楼春。冰肌月貌谁能似，锦绣江天半为君。’这是江采苹写给玄宗的，似有委婉倾诉的哀怨与申诉。”

左明良也是才子，接过话题“据说杨玉环回了一首诗，诗曰：‘美艳何曾减却春，梅花雪里减清真。总教借得春风草，不与凡花斗色新。’”

“这也太令人心寒了”鱼玄机为江采苹愤愤不平。“江采苹写给玄宗的诗，玄宗居然交给杨玉环，由杨玉环回复。看了这诗，江采苹怕是焚稿吐血哟。”玄机想到自己被人抛弃的境遇，感同身受。她也一脸的怨气，“杨玉环这首诗比江采苹的诗差多了。首句与第二句就有两个‘减’字，春字也重复。杨玉环自比鲜花，她说江采苹‘减清真’有些过了，意思是江采苹人老珠黄，她不屑与江采苹这样的凡花争风色斗。就是这诗，我也认为是有人替她代笔，她除了舞跳得好，她怎会写诗？”

“好了，好了！你呀你，一谈起诗来，才华横溢，诗情款叙要溢出水池了。”左明良一边催促鱼玄机，一边先把绿珠拉上池边石头上。这鱼玄机说得忘兴，脚底一滑，一歪身子，眼看就要栽倒在温池中，说时迟，那时快，左明良英雄救美，纵身跃进水池，水花四溅，鱼玄机嗔叫一声，歪倒在左明良怀抱。“哈哈哈”，三个人都笑了。

鱼玄机好久没有脸红了，这一下，不知咋的，面颊上红，她娇声娇气地骂了一句：“你坏呀！你不会用手来拉一下嘛？偏要来占便宜？”

三人玩得高兴，第二天才返回。

虽然国香姐开导她，启发她，要她报复男人。此种玩世不恭、及时寻乐的劝诱可使玄机别开生面，觅得人生旅途的欢愉之径。但说说容易行事难哟！鱼玄机恋情入脑入心，她毕竟只有一次恋情或者只享受过一个人的恩爱啊。她的道观因她的美丽而门庭若市，人们对她风言风语，说她好色。其实她心中焦躁春心萌发也只是有贼心没贼胆啊。从真实状况看，鱼玄机就是一位女诗人，她是一只小小鸟，心系天空，以诗歌为食。她幻想在大唐的诗坛天空自由飞翔。她的诗如灿灿云彩，在她生命的维度呈现情爱的张力。与她的美丽一样，飘柔光鲜，伴她飘向愉悦的未来。

可命运捉弄她，她出身贫寒，她既不能宠辱不惊，她也无力报复任何一位男子。她无能为力，只能随波逐流。而她的本份善良、诗情才华又使她一旦遇上喜欢的男性，她即使明白男人的喜新厌旧与将来的移情别恋，她也无所谓恩怨情仇，她在痴心不改的空间中款款走过短暂人生的大半旅程。